【菲律賓】Oslob鯨鯊的美麗與我的哀愁－黃小莫的旅行生活

　與鯊同游大海一點也不可怕！鯨鯊雖然是鯊魚，又是海中最大的魚類，動輒跟一台公車一樣大，但個性非常溫馴，不會吃人，平常在海中難得一見，但現在在菲律賓歐斯陸Oslob，幾乎每天上午都能看到他們，全球首創野外鯨鯊餵食秀，讓人親易接近「海中溫柔的巨人」。　

　鯨鯊是高度洄游性魚類，居無定所，平常是獨行俠，優游在茫茫大海中，所以要在大自然中遇到他，簡直跟看到流星一樣難，但歐斯陸幾乎是賞鯨鯊保證班！從宿霧前往歐斯陸單趟車程約3小時，原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，但從2011年起，靠著鯨鯊賺進大把觀光財。

　漁民餵食引誘，讓這裡鯨鯊目擊率超高，因此湧進來自全球各地的觀光客，到此浮潛或潛水與鯊共游，不會游泳也可以坐螃蟹船，在海中賞鯨鯊，以前海邊沒人要的土地，現在都被買下或租去做度假村。台灣海洋大學鯊魚永續研究中心研究員徐華遜，研究鯨鯊十年，也曾到此考察，他說，現在歐斯陸的漁民不再捕漁，全靠鯨鯊生態旅遊維生。

　平常在野外要看到一條鯨鯊就很困難，但這裡有時會有3條以上，他們張開像刈包一樣的大嘴巴，如吸塵器般大量吸入海水，身體直立攝食，但吃進嘴裡的，卻是海中最小的浮游生物。大嘴旁鑲著兩顆小小的眼睛，長相非常有喜感，看到他們游在餵食船邊，討食吃的模樣，就像寵物貓狗在撒嬌一樣，萌到不行！　

　為了保護海中搖錢樹，當地政府也定了許多規則，行前會介紹鯨鯊特性和賞鯊守則，不能擦防曬油，因為鯨鯊全程一直張大嘴吃東西，若是吃進化學物質就不好了。也不給蛙鞋穿，以免遊客踢到他們，用手觸摸當然更是絕對不行！雖然下水前，業者一再宣導要距離鯨鯊4公尺，但因為鯨鯊就游在餵食船和遊客船中間，距離常不夠大，鯨鯊游過來尾鰭一不小心就會掃到遊客，引起一陣驚呼。

　花了大把鈔票飛出國看鯨鯊，當然不能只是看熱鬧，還要看門道，這是親子很好了解大型海洋生物的機會。鯨鯊為什麼是鯊魚，不是鯨魚呢？尾鰭就是很好分辨的特色！鯨魚是哺乳類，尾鰭是水平上下擺動，跟人類一樣用肺呼吸，所以得定時浮出水面換氣，否則會在海裡淹死。鯊魚則是魚類，用鰓呼吸，鯨鯊臉兩側有大大的鰓裂，尾鰭則呈垂直狀，在海裡看著鯨鯊左右甩尾，姿態優雅極了！

　鯨鯊也有「海中星星」之稱，因為身上無數的白色小斑點，在陽光照射下，就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。而他們身上的斑紋，就像人的指紋一樣，每一隻都不同，所以有國際組織成立網站（www.whaleshark.org），讓遊客上傳鯨鯊照片，協助研究，因為這些海中獨行俠實在太難見到，需要全球遊客當線民，回報鯨鯊出沒消息，遊客也能知道自己看到的鯨鯊是否則被人拍過、曾洄游到哪等，很具教育意義。

　因為鯨鯊肌肉如豆腐般雪白，因此又有「豆腐鯊」之稱。其實台灣也在鯨鯊的洄游路線上，他們傻呼呼的不怕人，還會靠近漁船，所以台灣漁民又叫他「大憨鯊」，早期是幫漁民找魚的好幫手，但後來魚少、魚翅興，大憨鯊反成被捕的魚類，幸好台灣終於在2008年下令禁捕，徐華遜說，但數量已少了很多，1997年每年可以捕到300尾左右，現在每年路過大概只剩5、60尾。

　若不是在歐斯陸，想在茫茫大海中要遇到鯨鯊有多困難呢？別說人類很難巧遇，就連成年鯨鯊想找另一半，都像大海撈針！因為小鯨鯊出生後，就展開漫長的「一個人的旅行」，洄游各國覓食，體型從小小60公分，最大可以長到18公尺，想交配生子，得20歲性成熟（約8、9公尺）後才行，但有時發情在大海裡找不到伴，就只能繼續單身流浪。

　更慘的是，雖然許多國家已將鯨鯊列入保育類，但盜捕問題仍在，現在很多小鯨鯊來不及長大，就被捕捉上岸，割下魚翅送上餐桌，期待長大的他們，連談戀愛的機會都沒有。像我這次在歐斯陸海裡看到的，幾乎都是未成年的鯨鯊，身長大約6公尺左右。　

　歐斯陸餵食鯨鯊約從早上六點至十二點，下午鯨鯊們就各自離去。我很愛海，只要跟海洋有關的活動，一定衝第一個。但，我從來沒有一次這麼猶豫到底要不要跳這片海！與鯨鯊共游，幾乎是每個潛水員的夢想，但我沒想過我和鯨鯊的第一次，會是在歐斯陸......

　保育人士對於「餵食」鯨鯊存在疑慮，因為鯨鯊是高度洄游性魚類，周「游」各國，但當地研究人員發現，已有一些鯨鯊「定居」在歐斯陸，不過研究人員也還無法確定餵食行為，是否會對鯨鯊生態帶來什麼具體的改變。而在菲律賓董索Donsol，則是發展出了不餵食、自然尋找鯨鯊的生態旅遊。

　不管是哪一種，鯨鯊在菲律賓，已從過去捕抓利用，到保育保護，再到現在政府發展生態旅遊，賺取觀光財。反觀台灣，政府除了鼓吹海鮮美食季之外，還能將海中愈來愈少的魚，做什麼更有「錢」景的利用？讓生態和經濟得以取得平衡。另外，建議行前可看公視紀錄觀點《餘生·共游》海洋生態紀錄片，導演柯金源花了十多年時間，追縱了解台灣與世界鯨鯊的故事。行前做功課，讓歐斯陸與鯊共游，更具意義。

＝＝＝以上，文字刊於2015/3/21中時副刊＝＝＝以下，採訪側記與個人反思＝＝＝

　這一篇，在我心裡放了一陣子，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比較恰當。業者邀約時，我一口答應，因為跳海的，誰不想跟鯨鯊一起游泳？！但出發前幾天，我才看到教練朋友分享「五個不要去Oslob看鯨鯊的原因」，看完之後，那沉重的猶豫和愧疚感，就一直壓在我心上。

　但我還是去了。

　不只潛水議題，從事新聞工作以來，任何議題都一樣，記者不能只聽別人說什麼，記者不能只做最好最頂級最光鮮亮麗的一面，記者不能只跟達官顯要交流，記者要能游走在各種狀態中，要看過最好也要看過最壞的，要懂得生命的感動也要洞察人性的黑暗，縱使在現場也不一定能看見真相，但起碼，我不是從別人的眼中口中了解，而是，我自己去了解了，我才能對我所寫、所說、所認同負責。

　行前，我羞愧地不敢張揚我即將要去Oslob看鯨鯊的事情，深怕被一些激進的朋友列為黑名單。當天早上前往Oslob的車上，我的心情依然沉重，完全沒有看見海洋的喜悅，一點也不像我。眼前是熱情招待我前往的旅遊業者，他們也真的對走此旅行團的遊客不錯，所以我心裡擔心著：「如果真的看到不好的，那我回台要怎麼處理這則旅遊報導？」不想害到介紹邀約的朋友，但我也不是一個能寫出違心之論的人。愈想心情愈沉重。詞窮了，大概就跟體重一樣重吧。

　關於與鯨鯊共游的介紹和注意事項，上文中都有寫，就不再贅述。分隔線以下、不在報導裡的文字，只是闡述一個旅遊記者兩難的心情，希望不會給朋友添麻煩。

　看到鯨鯊的那一霎那，我傻眼了！天啊，他們怎麼會在離岸這麼近的地方，約50公尺吧，隨著愈靠近餵食區，我的心大概快沉到腳底了，遊客船和餵食船排成兩列，巨大的鯨鯊就在其間不到八米的範圍中轉圈圈，而且不只一條，還有兩三條，天啊！心情十分激動，但也很擔心接下來的一切，我好怕看到的一切如當初那篇文章所說，那，我該怎麼辦？

　管不了那麼多了！先完成工作要緊，對記者而言，沒完成工作、沒拍到照片、沒交稿，一切都是零分。so拿了防水相機就跳下海裡，第一次親眼看到鯨鯊，心情還是非常興奮，尤其是巨大像台卡車般的生物，就在你眼前游來晃去，看著那閃閃發亮的點點身體，還有優雅擺動的尾鰭，振動得非常奇妙的鰓裂，以及一直張開嘴大口吃磷蝦喝海水的姿勢，會忍不住讚美造物主真的好厲害，他好美哦！美極了！

　但因為水面浪大，他又游來游去，他游得優雅，但其實也帶動著水流，我恍亂地手忙腳亂瞎拍一陣，等到真的拍得差不多了，應該有可以交差的照片了，才慢慢靜下來，看他的動作。

　看到他在船邊乞食，其實我的心是在滴血的，為什麼一隻這麼巨大美麗的「野生」動物，會變成跟寵物小狗一樣，黏在人類身邊乞食？而且傻呼呼的他，似乎不在意螃蟹船的木頭隨著浪打在他身上。潛進海中，看著他的背鰭，好像……真的有一些受傷的痕跡……

　結束與鯊共游，搭著螃蟹船回岸邊，回頭看那一切，覺得好不真實。我剛剛真的成為其中之一了嗎？鯨鯊依舊在兩排人類的螃蟹船中，為了食物不停的繞圈圈，滿足每一艘前來欣賞的遊客。

　回程三小時的路上，我哭了，哭到後來拿薄外套蒙住自己的頭，眼淚一直無法自己的流下來，哭到像笨蛋一樣一直擤鼻涕，又怕被車上的其他人發現，那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解釋，因為他們都好開心哦。寫文章的現在，我又哭了，一如果當時的心情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，我不知道該怎麼寫這麼報導，我覺得人類好自私！為了自己的生存，改變了其他生物的生命，也哭我自己也是自私的人類的其中之一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，只要我一問自己下面這句話，眼淚就又涮的又刻飆下來。

　big baby, what can I do for you?

　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我對自己的不夠聰明、沒有智慧，感到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……

　回到宿霧當晚，和幾個比較熟的教練朋友說這件我很感傷的事，當然，當下也是邊打邊哭，但原以為比我激進的他們，反倒安慰我說：「總比被殺掉好吧！」還跟我分享了其他地方的保育方式，算是止住了當天的眼淚。

　但我的問題，還是沒有被解決：我該怎麼寫這篇報導？

　大家總覺得旅遊線很爽，吃喝玩樂都有業者贊助，又不用寫些狗屁倒灶的新聞，每個月還有薪水可以領。我承認有時真的很不錯，因為這份工作，我拓展了很多視野，但它也有它辛苦的地方，我也不想再贅述了。

　但，這是我第一次在旅遊的報導上這麼兩難，兩難的是，我看到了一些問題，但它真的如我所看到的那樣嗎？業者邀約的四天三夜行程，除了鯨鯊之外，其他行程我都覺得很好，我很喜歡卡兒哈甘島，業者也沒有虐待遊客，沒有強力推銷，車上的團客們也真的都滿開心的，我要因為自己的主觀，抹殺掉為這個行程付出的人的努力嗎？再者，最重要的是，我不想用「對立」的方式處理這個報導。

　這個社會上已經有太多對立的新聞了，每個人都在爆料、都在夢到、都在揭人瘡疤，但問題真的有被解決嗎？如果當業者推這個行程已成事實，那我能做什麼？

　私下問當地導遊，他自己也認為，不該讓遊客浮潛看鯨鯊，對生物不好，應該坐在船上看就好，但他說，這畢竟是觀光產業，過去什麼都沒有的小漁村，現在變成度假村林立的國際觀光景點，每天有多少遊客幕名而來，改變了當地人的生活，如果政府限制得太嚴，可能會影響到遊客來玩的意願，那影響的是多少人的利益啊……這何嘗不就像台灣現在很多地方在面臨的問題。

　我還是沒有答案。雖然覺得人類不該為了賺錢改變鯨鯊生物的自然生態，但我們若為了保育，只會一味地去批判別人，那這樣有什麼建設性？我們自己吃飽了，就可以不管別人的死活嗎？那跟晉惠帝說何不食肉糜有什麼差別？　

　回台灣之後，我再把公視柯金源導演拍的鯨鯊紀錄片《餘生・共游》看一遍，這次對下集探訪菲律賓鯨鯊的生態旅遊就很有感覺。

　真正讓我釋懷，是跟研究鯨鯊十年的華遜聊天，沒見過面，莫名其妙打去研究中心找人，居然一聊就跟我聊了一個小時，提供了我好多鯨鯊有趣的故事，都有寫在上面的報導裡了，例如：鯨鯊很難找到另一半；可以上網登錄鯨鯊照片，看看他的來歷；海中星星，身上斑紋如人的指紋，每隻都不同；還有為我解惑，鯨鯊本來就是站著吃飯；以及不管是Oslob的餵食還是Donsol的自然追逐，都有利有弊，Donsol雖然自然追逐，但也因此，動力的船槳更常把鯨鯊打受傷，Oslob則是無動力人工划的螃蟹船；還有其他很多很多。聊完之後，我總算放下了心上那顆大石，也大概有些方向我該如何處理這則報導。

　幫助我很多的資深前輩，聽完愛海的我去Oslob看鯨鯊，居然沒有大喜而是大哭，感到很吃驚，他建議也許從此切入，或是從鯨鯊找另一半難的點切入，應該會是很吸引人的方式。我試寫了幾次，總覺得怪，所以後來還是移到了文章的最後，因為我想，看報導的是一般大眾，他們不用理解我為什麼哭，如果只是把焦點放在我哭了如這篇這麼長的採訪後記，而錯過了一個這麼好向大眾介紹「鯨鯊」是什麼動物的機會，那我會覺得很可惜。

　再者，業者們花錢包機推鯨鯊行程，台灣的大眾旅遊市場上，其實很少見這樣強推海洋生物的旅遊方式（陸上看動物的行程一堆），業者居然起心動念覺得它是個商機在推了，當他們這麼希望把人拉去看鯨鯊、花了大量宣傳費，我又無可逃避時，是不是能順勢多介紹一下鯨鯊是什麼生物？為什麼他要被保育？他們過去與台灣有什麼關係？菲律賓也從吃鯨鯊，到保育鯨鯊，到現在走向用鯨鯊賺錢，那我們台灣面對愈來愈少的海洋生物又能做些什麼？還是只會一直推廣海鮮美食「祭」嗎？以及為什麼這樣的遊憩方式我們需持保留的態度。

　寫下了這些反思，我才意識到，其實我也像那些Oslob的漁夫一樣，在這片新聞海裡討生活。世界是自己的投射，觀察每個事件要告訴你的意義。扭曲的新聞生態，有些人離開，有些人還在，誰也沒有比較清高或骯髒，這是邀訪，而我現在記錄下的，只是我擔任旅遊記者三年多來，對自己的一項反思（仍然希望，這樣的文字，不會為朋友帶來麻煩）。我曾想過逃避，就把報導的焦點放在同行程我喜歡的卡兒哈甘島上，但，逃避無法解決我自己內心的為難與疑問，我也必須回應這些大孩子們給我的啟發，我沒有辦法忍受自己只是哭，卻什麼也沒做，那跟那些只會出一張嘴批評的人有什麼差別？

　文行至此，我才驚覺，那些漁人應該也是愛鯨鯊的吧？！當遊客太靠近時，他們會大聲喝斥、潑水制止，就算只是把鯨鯊當成海中搖錢樹，應該也是有愛的吧？！畢竟靠他吃穿。但人都會面臨理想與現實衝突的時候，我只是寫文章，這麼微小的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都無法解決了，他們面臨的，是更實際的生存的衝突……

　昨天預錄瑞瑤姐超級美食家的節目時（好像是4月3日上午11:07中廣流行網會播），最後，她還是很犀利的問我：「說了這麼多，所以妳到底建不建議大家去Oslob看鯨鯊？」這個問題在下筆寫上面這篇報導時，我已經問過自己N次了，眼淚也流了N次，內心掙扎了N次，而最後我給的答案是：「若當遊憩已成事實，就必須讓它更有意義。」

　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，你可以自己決定是否要去觀看，你可以去其他更自然的地方，但若你選擇去Oslob，那是否在出發前，能看看《餘生・共游》紀錄片，對這個溫馴的大寶貝有更深入的了解，若他們在當地的狀態，能啟發你對於海洋與海中生物的友善與關懷，那也許也就不枉費他們吃了這麼多天、身上多了些傷、我留了這麼多眼淚、打了這麼多字、你花了這麼多時間觀看了。也許我的自問自答與反思仍不夠圓滿和有智慧，但這是現在這個程度的我，勉強能回答自己、讓自己接受的答案了。願有一天，我能更有智慧與能力，實踐更有力量的方法。

　願海洋愈來愈好！一起努力好嗎，謝謝，LOVE & PEACE